尼金斯基筆記

書序作者：羅曼菲（編舞家、雲門舞集2團藝術總監）

學生時代讀完《尼金斯基的日記》，我闔上書本嘆口氣，浪漫地對自己說「天才和瘋狂只是一線之隔」，就像梵谷。

　　尼金斯基和俄國芭蕾舞團是西方舞蹈史上最精采、傳奇的一頁。尼金斯基不只是位絕世舞者，他當年頗受爭議的作品「春之祭禮」在巴黎首演時，超越時代的他即將尚停留在十九世紀傳統古典芭蕾品味的觀眾，拳腳打踢地帶進二十世紀。尼金斯基創作的時間雖短，卻是讓西方舞蹈世界跨進二十世紀的重要推手；沒有他，舞蹈也許不是今天的面貌。

　　這位出生基輔的男舞者是個天生的表演者，在還沒有成為傑出的編舞家之前，才十八歲的尼金斯基已是俄國芭蕾舞團的首席舞者，雖然我們沒有機會看到他的演出，但是單從照片上便可以看出他勾魂懾魄的藝術氣質。

　　尼金斯基能夠在差異懸殊的角色中找到各自精髓，例如：「天方夜譚」（Scheherazade）中的埃及奴隸，滿身慾火，一雙眼睛在黑色之中燃燒；「狂歡會」（Le Carnaval）中的丑角；「彼楚虛卡」（Petrouchka）中那個受盡班主虐待，永遠在冷漠中遭受歧視的傀儡木偶；以及「玫瑰花魂」（Le Spectre de la Rose）中，在觀眾驚嘆聲中躍入夜空的花魂。

　　古典芭蕾向來走的是優雅、美麗的傳統路線，尼金斯基之前的編舞家，不曾悖離古典芭蕾的基本元素，不論故事內容為何，無非是基本動作重新編排，帶進一些不同的情境、融入不同的情感，可是尼金斯基活生生地打破這因循已久的模式，從根本推翻了古典芭蕾的美學，他相信每個作品都有自己的生命，每個角色都需要重新孕育，因此，每齣舞作必須發展自己的動作語彙。「牧神的午後」如希臘浮雕的二度空間移動，「春之祭禮」雙腿彎曲內八、撼動大地的頓足跳躍，他做到了現代主義對原創性的堅持，也得到如羅丹之流前衛藝術家的肯定。但是在眾多喧譁之中，畢竟是貶多於褒。

　　除了觀眾的反彈之外，他還得面對那些受傳統芭蕾舞蹈訓練的舞者的抗拒。作為一個走在時代尖端的純粹藝術家，他面對的是一個極不友善的創作環境，唯一全心全意相信他、支持他的，只有妹妹尼金斯卡，她不但幫助哥哥創造了前兩齣革命性舞作的角色，後來也繼承他未完成的藝術方向，成為一代大師。

　　就俄國芭蕾舞團的發展史來看，當狄亞基列夫要求尼金斯基開始創作時，原來的編舞家福金（Fokine）離開了舞團。「牧神的午後」和「春之祭禮」演出之後，觀眾的兩極反應動搖了狄亞基列夫對尼金斯基的信心，加上福金適時地表達了想回到舞團的希望，出錢贊助舞團的老闆也都贊成，畢竟福金的舞作對當時的歐洲觀眾來說，創新而不離經。這種種跡象都表明了，狄亞基列夫以尼金斯基閃電結婚為由將之逐出舞團，不單只是眾人皆以為的戀人翻臉。

　　尼金斯基離開舞團，面臨了前所未有的窘困，舞台上私生活皆然。年輕時隨著舞團出國演出，因為狄亞基列夫沒有履行承諾處理好尼金斯基的兵役問題，致使他無法再踏入家鄉一步。往後幾年在歐洲流浪自組舞團，卻不得不接受惡劣的合約，一直生存在創作的夾縫中，又遇外在的環境大動亂，第一次世界大戰開打......

　　重讀尼金斯基的筆記，我心裡隱隱然地明白了什麼。

　　我看見他不只在藝術上超前，他的思想、價值觀、生活行為上都超前當時太快，例如他應該是個素食者，偏偏太太百般說服他吃肉；又如他覺得大家都應該節約能源，保護地球資源；而歐洲開打，反戰的他常在夢中看見屍野遍佈的景象…生活在一個與生命本質完全相逆的世界裡，尼金斯基沒有出路。身邊有個愛他的老婆，可是一點都不了解他，愛成了負擔；狄亞基列夫的佔有慾和控制慾太強，一旦不再順從，便剝奪他所有的創作與表演空間。

　　在《尼金斯卡的早年回憶錄》（Bronislava Nijinska: early memoirs，1981）結尾裡，尼金斯卡提及到精神病院去看哥哥，她說，唯有提到舞蹈時，尼金斯基的眼神是閃亮的，他告訴她：「你不能『編排』芭蕾，你只能『創造』芭蕾。」（"The ballet is never devised. The ballet must be created."）尼金斯基向來清楚自己要的東西，但是他需要的空間一點一滴地被收回。

　　重讀這本未被刪改的筆記，我不再浪漫地以為「天才與瘋狂只是一線之隔」，我明白，遁入自己的內心世界，是尼金斯基唯一的選擇。